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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左手背叛右手(1 / 2)

第六章 左手背叛右手

五三

天门口有几个人人都会讲的故事。其中事关野人的故事是最受欢迎的。晚上点起灯的时候,大人一开口,在门口淘气的孩子们就会围到蚕豆大小的火苗前,使本来就不亮的四周显得更加黑暗。故事说,往日某家大人去走亲戚了,有个爱吃人的野人趁黑装成孩子们的外婆摸进屋里。野人说自己得了眼病怕光,不让孩子们点灯。又说自己最近得了风疹,不让孩子们开门去灶屋烧洗澡水。孩子们在黑暗中摸到野人手上的长毛。野人说,前些时自己生了一场病,没吃到好东西,身上的肉掉了不少,人瘦毛就长。半夜里,野人将同它睡一头的妹妹吃了。野人嘎嘣嘎嘣地嚼妹妹的手指时,姐姐听到声音,问野人在吃什么,野人说是在吃黄豆。姐姐伸脚一试,不见妹妹。野人说她起床屙尿去了。姐姐也去屙尿。她在马桶边没有找到妹妹。这时候野人也来屙尿。姐姐发现野人屙尿时,不会坐在马桶上,只能像男人那样站得直直的,就明白它是野人。姐姐将家里的菜油和黄豆撒在地上。野人没有腰,滑倒了就起不来。姐姐拿起菜刀,轻而易举地杀死了野人,替妹妹报了仇。

杭九枫在小教堂关着,听到外面有人在讲这个故事,便隔着墙大声说,天门口最会讲这个故事的人是杭大爹,杭大爹学野人吃妹妹手指的声音像极了,大人们听了也会吓得不由自主地往有亮的地方凑。丝丝抱着一镇在小教堂里转一圈就走了。随后又来了几个老人。老人们话不多,也说到了野人。他们说天门口今年死人太多,脚力好的人又大部分在外逃难,年底的天气也不好,搞不好就会下冻雨,弄得路上像撒了捉野人的菜油和黄豆,鬼都不敢出门,董重里再不敲着鼓,打着板,来几场说书,这年就会过得淡而无味。

董重里没有和傅朗西商量就说:“那是应该的,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样子。”

腊月二十五的上午,天上飘起了毛毛雨。

“雨落早饭后,行人莫问路。”傅朗西在门口说了一句话,牢房就被打开了,“快十天了,憋坏了吧?”

“又没用刑,吃了睡,睡了吃,简直就是让我享福哩!”

“从今日起,又该你吃苦了。”也不见傅朗西掏出半张纸片,他站在那里背书一样念念有词地宣布:根据苏维埃**的日前决议,鉴于杭九枫在天门口一带实施苏维埃武装割据的进程中做出的非凡贡献,特此赦免其全部罪过,准其出狱,余后诸事,另行安排。念毕,杭九枫感激地说了一句,先前他还不明白,为何上天对杭家这么不公平,今日终于想通了,有傅朗西在,亲娘亲老子都是多余的。傅朗西回答说,为了事业和理想走到一起的人,应该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

“出去之后你打算先见哪个女人?阿彩?丝丝?”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也没想好。”

“你得将阿彩抓紧点,不然她会飞上别的树。”

傅朗西话里有话。昨天晚上阿彩带了一些糍粑来找他,就着屋子里现成的栗炭火,一块块地烤熟了给傅朗西吃。香喷喷的气味引来了董重里,三个人在一起说了些逗笑的话。董重里要去杨桃那里睡觉,他刚走,阿彩就伤感起来。前些年在雪家住着,总盼着冬天早点来,冬天一来,雪家人全都围着她转,杨桃也好,雪大奶也好,年年都要学自己烤糍粑的手艺,可就是烤不出那种味道。那时候,雪大奶经常愧疚地表示,阿彩应该嫁一个比雪茄更好的男人。这些年她一直记着雪大奶的话,在遇到的男人里比较来、比较去,比雪茄强的只有傅朗西。当时傅朗西不让阿彩有进一步表示内心想法的机会,抢在前面说,自己也有这样的经历,自从麦香遇难,再好的女人看上去也是一缕冤魂。傅朗西特意告诉杭九枫,从头到尾阿彩都没有提他。“阿彩是我用丝线系着的麻雀。”杭九枫说,他不在意阿彩空口说白话。但他心里还是生出一些想法。

离开牢房的杭九枫被杨桃拦在紫阳阁外。杨桃指着旁边的大门说,梅外婆和雪柠已将白雀园还给阿彩了,开在雪家的东月门因此被封闭,要找阿彩请走白雀园正门。

阿彩独自坐在火盆边,猛一抬头,发现眼前站着的竟是杭九枫,正要说什么,杭九枫已经伸手抱住她:“你是不是动了歪心思,我关在牢里,你只看了三次。”

“傅政委早在我面前交了底,很快就会放你出来,当然用不着我着急。”

两个人轻车熟路,很快进入到各自的角色中。一番忙乱结束后,杭九枫坐在火盆边,吃了几块烤糍粑。他不管阿彩怎么想,明明白白地说,他要去丝丝那里看看。气得阿彩骂他是头蛮牛,哪怕借口说是去看看一镇,她心里也会好受些。杭九枫还是不改口,坚持说,丝丝觉得舒服了,才会全心全意地替他照看一镇。

杭九枫说走就走。临近年关,上街的人很多。若不是多数人家的门窗上还贴着白对联,很难看出这条街上刚刚死过许多人。段三国站在街边,正隔着门槛和铜匠讨价还价。

杭九枫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也敢回来?”

“你回来了,我当然就敢回来。”段三国的铜锣被一镇摔坏了,开裂的口子有三寸长。他要铜匠上三道补钉,却只想付两道补钉的钱。铜匠死活不答应。

“段三国若是仍旧当镇长,你敢这样找他要钱吗?”杭九枫一嚷,铜匠只好收下段三国的铜锣,又冲他叫道:“拿锣时带两斤米来!”

毛毛雨落大了,变成小雨。人们在各家店铺里躲雨,小街上只有杭九枫在走动。紫阳阁内最热闹,那些将田卖给雪家,又从雪家手里将田租回去种的人,正在雪家算总账。不知道梅外婆和雪柠给了他们多少好处,那些人一直在笑。杭九枫正在听,傅朗西从里面走来:“你怎么还不回去,莫让阿彩觉得我说话不算数。”

“已经见过面了。”杭九枫暧昧地一笑。

“这么快,那不是下暴雨吗?”傅朗西说了句笑话。

“离开天门口,我就没有自由自在地走过路。在冯旅长的眼皮下面打游击,要么是恨不得将两只手放下来变成四只脚快跑,要么就得学做贼,放个屁也用手捂着怕人听见。还是天门口好,若不让段三国当镇长,就让我来干吧!”

“莫想这张冠李戴的事,过一阵,我让你当副指挥长!”

“行啊!往后哪怕你当了再大的官,顾不上管独立大队的事,这指挥长也不能由别人来当。你永远是我的指挥长。”望着傅朗西,杭九枫有点发呆,“傅政委的气色真好,从我认识你,就没见这么好过。”

“是你们要我少近女色。麦香一死,你们该放心了吧!”

“没有女人也不好。只要这个女人能在床上管住你!”

傅朗西一高兴,拉上杭九枫,一起去看一镇:“我晓得你的心思,叫上阿彩吧,我来做个和事佬。”

傅朗西站在白雀园门口,一声声地将阿彩喊出来。到段家的路程很短,刚够傅朗西说话。傅朗西要阿彩多多努力,也像丝丝那样,为杭九枫生个白胖儿子:“名字我都替你们想好了,就叫一县。”一行人进了段家,段家的人慌慌张张地忙着端茶倒水,准备瓜子小吃。傅朗西要段三国猜,自己为阿彩将来所生孩子取的名字。段三国稍作推辞后,放开了胆量:“既然前面已经有了一镇,这第二个孩子就该叫一县!”

“就凭这句话,天门口镇长之宝座非你莫属。”一县之后叫一省,一省之后叫一国,一国之后叫一球。傅朗西说出一球的名字自己先笑了,然后才转过话题,“杭家男人性情向来与众不同,阿彩和丝丝,你们俩也就不要给他出难题。所以,二位一定要联合起来。团结就是力量。特别是丝丝,你要主动团结阿彩,你能团结阿彩,段镇长的根基就厚实了。阿彩哩,当然也要主动,因为你的身份不一样。”

丝丝不停地看段三国,段三国却不看她。“我早就想叫姐姐,就怕她不答应。”此话一出,段三国的肩膀松弛了许多。

“就叫我阿彩吧,我也会叫你丝丝的。”

“这样好,大家都叫名字,显得亲切。”傅朗西不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他用手摸了摸一镇,目光却落在杭九枫身上:“我喜欢一镇,看到他我就想起麦香。麦香曾经说过,只要我有力气,她愿意年年生孩子。阿彩,你和九枫在一起前后好多年了,要生孩子可得趁早,不要等局势艰难了,才生出来添乱。”

傅朗西就此谈起天门口可能再次沦陷的问题。真到了那一步,段三国可以出面继续当镇长。傅朗西一边假设一边放声大笑。

杭九枫没有留在丝丝身边,傅朗西催阿彩快些生孩子的话触动了他的心思。远的不说也不想,离开天门口的头几天,面对完全听从自己指挥的七十条人枪,杭九枫处在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之中。早几十年,拥有如此武装的一支队伍,莫说攻占武汉三镇,就是扫平住着皇帝的北京城也不难。那段日子里,杭九枫没让阿彩做过一回完整的梦,时常在半夜三更里将她弄醒。两个人明里暗里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居然从来没有过生育的迹象,实在不可思议。“你为什么老不生孩子呀?”杭九枫只要问起这个问题,阿彩便理直气壮地反问:“不生孩子的女人少吗?”离开段家回到白雀园,杭九枫正要说话,阿彩抢在前面开了口:“你这是干着急,我还年轻,还没老,就算老了也没什么好稀奇,董重里说书时讲过许多遍,女人年过五十生出来的儿女才是凤胎龙种!”

腊月二十七的傍晚,杭九枫出白雀园往段家走时,紫阳阁里传来一个女人的惊叫:杨桃站在回廊上对着亮光擦拭煤油灯罩,突然一阵头晕,跌倒在院子里。街上有人跟着打野,杭九枫忍不住戗了他们一句:“幸亏是杨桃,若是雪柠摔破了脸,你们是不是要烧香磕头呀!”

杭九枫在丝丝房里坐了一会儿,还没等到熄灯,便又回到白雀园。“碰钉子了?”“天下事就你们女人最麻烦,说病不是病,月月要人命。”半夜里,阿彩将身边的杭九枫推醒,要他听听紫阳阁的动静。隔着一堵青砖墙,杨桃在那边不停地叫肚子疼,夹杂在一起的还有梅外婆细声细气的说话声。听了好久也没听出个名堂,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还在落雨。刚刚特赦的杭九枫没有事做,又在床上赖了一阵。阿彩从炊事班弄了些吃的回来,顺便说她看到有郎中进了紫阳阁。杭九枫无所事事,上午才出门,先往上街走了一趟,见丝丝抱着一镇站在门槛后面,伸出手也想抱一抱。丝丝往后一躲:“你不怕雨一镇怕。”

“这点毛毛雨算什么,还不如狗打喷嚏。是杭家的种,你就让他出来跟着老子淋一淋。”

丝丝只好交出一镇。毛毛雨还没淋到一镇头上,杭九枫就将他还给丝丝:“我只是说说而已,就把你吓成了鬼。小东西像条肉虫,得有茧护着才行。”

杭九枫在段家门口转身,回到小教堂前面的空场子上,正好看见董重里拎着一只金黄色的大公鸡,外加两包红糖,红着脸进了雪家大门。董重里的样子引来许多人的欢笑,都说,董重里往杨桃肚子里下人种时,太用劲了,将尿和种子一齐挣在里面,人种没法生根,只能随血水淌出来。

杨桃流产的事,对杭九枫和阿彩产生了很大影响。特别是阿彩,眼看着穿上棉衣的雪柠也能显出女人的身段,一想到只要有男人,雪柠也能生孩子了,她就不免心生百般滋味,一会儿说女人会生孩子最好,一会儿又说女人会生孩子最不好。

小雨从年前一直落到年后。小雨变成雪之前,先变成冻雨。

冻雨将西河上下封得严严实实,路断人稀,天门口街上,一天到晚也见不到几个拜年客。独立大队借机休整,归了队的和还没轮到放假回家的全都黑白不分地蒙头大睡,除了屙屎屙尿不得不起来,吃喝都在被窝里。初七这天,冻雨终于变成了雪。硬硬的雪子落在有冰的地上,就像往有油的地上撒黄豆。在小街上滑倒的第一个人是董重里。董重里要去紫阳阁看杨桃。杨桃流产后,这是他每天要做的功课。连傅朗西都开玩笑地说,老天爷定了规矩,女人有两件事是用不着男人管的,一是生孩子,一是来月经。流产既不是生孩子也不是来月经,所以董重里当然要管。董重里轰然倒地的声音惊动了那些紧闭着的门。一向斯文的董重里从没有这样狼狈过,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稳,又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人们边笑边说,董重里到底不是天门口人,记不得野人的故事,冻雨可比往地上撒菜油和黄豆还滑。也有人替董重里出主意,离雪家大门已经不远,用不着站起来,爬几步就行了。董重里像是没听见,几经反复,终于站了起来,昂扬地往四方看了看:“是人就得站着,路再难走也不能学畜生。”

董重里闪身进了紫阳阁,人们余兴未尽,还站在各自门后,等着看第二个人如何滑倒。杭九枫也在看,他想不到常天亮有何理由非得在这种天气里出门。常娘娘跟在后面,走一步试探一下,走两步停一下,根本走不过常天亮。

“街上这么滑,你不怕摔破了头?”

“落雪了,我出来看看!”

“你和雪柠不一样,莫学她,有云看云,有雪看雪。”

常娘娘不忍心像别人那样,说瞎眼睛的人有什么好看的,言语当中仿佛常天亮和雪柠一样,是个完完全全的人。常天亮固执地往前走,常娘娘要上紫阳阁做事,不能老跟着。常天亮继续在小街上走,每走一步身子都摇几下。都以为他随时都会跌倒,人们张着嘴将那声惊呼准备得足足的。冻雨中的小街模样有些肿,走完小街,常天亮站在下街口不再动了。杭九枫同所有人一起将那声憋了好久的惊呼化作一股带白烟的粗气吐出来。

雪子在有冰的地上越落越响。

杭九枫也要出门,阿彩以为又想去见丝丝,拦着不让他出门。杭九枫像头牛一样牴过来,将她撞开了才说,他要去小教堂。

五四

“这种天气,野人都不出门,用不着查哨。”

“你就不能将目光放远一点,没有野人还有日本人!”

杭九枫在小教堂门口碰见董重里。董重里的话让他莫名其妙,无缘无故地怎么将日本人和野人扯到一起了?他觉得董重里正在为早些时判自己坐牢而尴尬。听到里屋传来傅朗西的咳嗽声,杭九枫连忙走过去,将火盆里一只正在冒烟的炭头子用火钳夹起来,扔进门外的雪地里。傅朗西捂着嘴示意自己咳嗽与冒烟的炭头子无关,是夜里睡觉没当心,凉了后背。杭九枫自然要将董重里说过的话复述一遍。傅朗西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你也太小看董先生了,他是在忧国忧民!一月二十八日,日本军队突然进攻大上海。你不好好跟着董先生学一学,只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哪天当了亡国奴都不晓得。”

“小日本想干什么,总不能无缘无故地说打就打吧?”

“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懂不懂什么叫侵略?就像你们杭家往日干的那些事,强偷!强抢!强占!一家人抢劫另一家人是强盗,一个国家抢劫另一个国家就叫侵略!”也许意识到自己言重了,傅朗西摇了摇头,用缓和的语气解释,新丝想绸布店的伙计去六安进货,顺便带回这个消息,是真是假还要经过证实。因为激动傅朗西又咳嗽起来,说话断断续续的。

傅朗西随后问起用麦香的纠巴做假发的事。杭九枫从窘境中解脱出来,将自己做假发的进度说了一番。做假发代替了硝狗皮,成了他的第一爱好,他一定要将假发做得可以乱真。这与这副假发是不是送给阿彩的无关,哪怕马鹞子的小老婆线线要,杭九枫也绝对不会偷工减料。

没想到傅朗西突然舌头一转:“雪狐皮大衣在哪里?”

杭九枫一脸坦然地说:“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阿彩说,雪狐皮大衣最后出现在你手里。”

“阿彩是在嫉恨,她的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你敢不说真话,小心我像五人小组一样肃你的反!”

“那天撤退时太慌张,那么好的东西,不管谁捡到了,都不会再往外拿了。傅政委一定要相信我,别人不明白雪狐皮大衣的好处,我还不明白吗?狗皮硝得再好还是狗皮!你若认为雪狐皮大衣在我手里,我也没办法。杭家人胆子再大,也不会在你面前耍花招。我父在世时,就说你是诸葛亮。”

桌上的砚池快要干涸了,杭九枫去厨房里弄了点清水,耐着性子替傅朗西磨墨:“麦香走了,你得早点找个红袖添香的人。”杭九枫完全松弛下来。傅朗西摆摆手不让他说这些。

“这样的话能写在布告上贴出去吗?”正在草拟的布告上有大小两种笔迹,大字是先写的,小字是后来加的。如何用文字表达肃反的种种事情,让傅朗西很犯难,他添上去又画掉,画掉后又添上,将原本洒脱俊逸的文字弄得乱七八糟。傅朗西并非真正需要杭九枫的智慧,不等杭九枫回答,他又说开了:“什么恋爱研究会,完全是比狗屁胡说还不如的狗屎胡说。别的女人我不清楚,但我了船麦香。结婚半年,只要一提恋爱她就脸红。哪怕吹灯后脱光衣服,她也不让我提这些。她说男女之间的事,心知肚明就行,不要总放在嘴上说,嘴上说的东西都不可靠,说一百遍不如高高兴兴地做一遍。这些蒙人的东西,我真不想写在布告上面。”

“我出个管用的馊主意,真下不了决心,那就抓阄!”

傅朗西突然放声大笑,开心的样子好久都没有过。

门外发出很响的一声。门外的董重里又摔跤了,他顾不上拍拍满身的泥水,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说,隐藏在河堤后面的哨兵抓到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董重里还没说完,留在外面等候的陌生男人径直走了进来。陌生男人威风凛凛地让别人都出去,留下傅朗西一个人同他说话。杭九枫从没遇到这样的事,瞅着仪表堂堂的陌生男人,肚子里直冒火,又不得不接受傅朗西的示意,同董重里一起退到外屋等着。一会儿,傅朗西满脸微笑地走出来,要杭九枫去炊事班想想办法,一定要做出一桌不亚于年饭的饭菜来。过年之前,为了年饭要吃好,傅朗西也发过这样的话,脸上的神情却是远不及今日。

“这是个有来头的家伙!”杭九枫嘀咕着,沿着滑溜的小街来来回回地跑。梅外婆和雪柠总是那样好说话,不管谁来吩咐,都一律照办。其余富人家一见杭九枫亲自上门弄菜,也十分爽快,每样东西都是双手掇着交给杭九枫。做好的饭菜摆上桌,杭九枫就走开了,傅朗西没有安排任何人陪客,董重里也不例外。直到陌生男人吃好了,回到傅朗西的屋子,董重里他们才上桌吃那些剩饭剩菜。按照傅朗西的吩咐,杭九枫带着几个人跌跌撞撞爬过西河。护送陌生男人的七八个人全受了伤,他们坚持走到西河右岸,就再也走不动了。安顿好这些人,杭九枫又从西河那边跌跌撞撞地赶回来。

直到封山的冻雨和积雪开始融化,陌生男人才同董重里、杭九枫等人同桌吃了一顿饭。傅朗西介绍说,陌生男人姓邓,是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派来的巡视员。天门口暴动那一阵,自己去金寨县与他见过面。来的时候,邓巡视员走的是靠近武汉三镇的西线,回去时不能走原路,才选了从天门口经过的东线。护送邓巡视员的是一个手枪班,他们不了解沿途情况有了很大变化,误入由集体反水的民众同自卫队一道设下的圈套,除了被打死的,剩下的人都受了伤。勉强走到西河边,又遇到冻雨,寸步难行。邓巡视员只伤着几处无关紧要的皮肉,于是就独自过了西河。

谈起如何对付日本人的侵略时,邓巡视员与董重里等人的意见非常一致。就像一个家庭,兄弟之间平时矛盾再多,遇到外族来犯,只能团结一心,短刀长枪一致对外。邓巡视员还问杭九枫,国家危难到那一天时,愿不愿意与杭家的死对头马鹞子和解。杭九枫倒是坦率,想也不想就说,和解也是暂时的,等到日本人被消灭了,还要回过头来找马鹞子报仇。邓巡视员不仅毫无责备之意,还夸奖杭九枫朴实可敬,对国际国内的政治斗争一点也不外行。

不知不觉中四个人都喝高了。不等散席,邓巡视员就拿起笔,写了几张标语,号召民众站起来,反抗国民**对日本侵略者不抵抗、却将枪口对准只想争取过好日子权利的穷人的政策。邓巡视员对着白纸一挥而就,大家都觉得邓巡视员文采过人。邓巡视员写了几张就不写了,他要傅朗西另外找人,多抄写一些。傅朗西去门口看天气,顺便让杭九枫回去叫阿彩来,将布告抄写二十张,明日一早派人四处张贴。

五五

阿彩过来抄写时,邓巡视员同傅朗西一起进屋看过一次。邓巡视员当面问,像阿彩这样出身的女子,肃反时为什么没有被杀掉?阿彩和杭九枫当时吃惊不小,细细品味才明白邓巡视员不仅没有恶意,语气中还有赞美的成分。阿彩心性飞扬地抄完布告,放下笔招呼杭九枫回家,傅朗西却要他们留下来,商量一件要紧的事情。

二人分坐两边。居中的傅朗西面带难色有话说不出口。

杭九枫从没见傅朗西这样为难:“是有刀山还是有火海,我们都不怕!”

阿彩也说:“不是一样人,不进一家门。九枫说的话也是我的话。”

傅朗西用手指顶顶自己的喉咙轻轻咳嗽一声:“这事对你们不是太为难,为难的是我自己。实话对你们说吧!中央委员会在等着了解这边的情况,邓巡视员出发时没有将路上的情况考虑好,三天的路走了半个月,先前所做的一切准备都白费了。冯旅长他们似乎已经得到邓巡视员的消息。这一阵,四面八方守卡的军队多如牛毛,莫说派十几个人,就是派敢死队武装护送也是鸡蛋碰石头。为这事邓巡视员急得舌头上长了几个血泡。硬办法行不通,我们只好往软的方面想。”

一番开场白说过了,傅朗西要阿彩先到邓巡视员屋坐一坐,说说话,等自己同杭九枫商量好了,再叫她过来。阿彩的脚步变成同邓巡视员打招呼的声音传过来。傅朗西盯着火盆说出来的话,杭九枫在没听见之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傅朗西希望杭九枫能够同意,让阿彩假扮邓巡视员的妻子,途经**军重兵把守的六安、九江、南昌和赣州四大重镇,将邓巡视员送到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所在的井冈山地区。傅朗西再三强调:邓巡视员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平常人,天门口一带长得漂亮的女人不少,气质上能够同其相配的惟有阿彩。阿彩读过书,也见过世面,遇上盘查对付起来容易许多,换了别人弄不好就会出差错。最重要的是:邓巡视员是广东人,阿彩是广西人,说起话来口音几乎一致。自古以来两广之间就是互通有无,广东人娶广西人、广西人嫁广东人屡见不鲜,阿彩和邓巡视员扮做夫妻应该是天衣无缝。傅朗西以为自己将杭九枫想到的理由全说了,没想到他仍旧冒出新的理由。

“有一个人比阿彩更合适。”

“你说说看?”

“用不着我说,你早就晓得。”

“我实在想不出你心中所指。”

“你不说我也不说,免得说出那个名字让你难受。”

“你说的那个人是雪柠吧?”

“是又如何,你舍得让她换阿彩吗?”

“莫瞎说。雪柠不是我们的人。”

“依我看,雪柠比董先生更像我们的人。”

“你真的认为雪柠百分之百地合适?”

听傅朗西如此相问,杭九枫也情不自禁地改口了:“好吧!不是我说不过你,是因为我佩服你!”

傅朗西向杭九枫保证:阿彩此去只是假扮夫妻,任务一完成马上能回来。杭九枫苦笑着表示,也许这是天意,娶了两个女人的男人不将女人借出去,别的男人更不会将仅有的女人借出去。杭九枫总算答应下来。他走到邓巡视员临时居住的屋子里,阿彩迎面走来他也没理睬。邓巡视员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有女人刚从屋里出来,手捧一本小册子,出神地坐在灯下。

“你晓得列宁吗?”邓巡视员突然变得盛气凌人。

“晓得。他和我一样,又和我不一样。平时我喝粥吃红苕,他是喝牛奶吃面包,这是不一样。”邓巡视员问话的语气让杭九枫感觉不舒服,他故意说些邪话,“像我一样的是,他从小到大也是一直站着屙尿。”

邓巡视员失望地一扔小册子:“你是老资格的苏维埃人,却不了解列宁在哪些方面与自己真正一样,又在哪些方面与自己不一样。列宁喜欢暴力革命,这是与你相同的地方。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心里总在想着全世界,而你的眼睛只会盯着天门口。”

杭九枫从没有像今日这样固执:“杭九枫想天门口,张九枫想地门口,李九枫想水门口,王九枫想山门口,天下的大事情不就解决了!”

从邓巡视员屋里出来,杭九枫非常扬眉吐气,自己逞一时之快的几句话,竟然让邓巡视员找不着下文。已经同傅朗西谈完话的阿彩等在小教堂门口,两个人并肩走在小街上。白天里由冰融化而成的水正在重新冻结成冰。闪烁在阿彩脸上的兴奋,被临街窗户上的灯光放大了许多。好几次,杭九枫想暗地伸脚绊一下阿彩,摔掉她身上那些令人生厌的东西。杭九枫最终没有舍得下手,回到家里,还没上床,阿彩就主动朝他怀里拱。杭九枫将所有过程都省了,气呼呼地将一串狠话灌进阿彩耳朵里:“说好了,你们只是做假夫妻,不许来真的!”

“你这样说话,我还敢回来吗?”

“癞痢不痒,你就俏起来了。有种的一去莫回头!”

阿彩如何扮做他**子杭九枫没有见到。离开天门口时阿彩还穿着独立大队的服装,为了不让别人看出蹊跷,他们要走一两天,到了燕子河一带,再换上夫妻装束。邓巡视员扮的是从武汉过来考察气象的柳子墨。傅朗西特地从雪柠那里要来柳子墨离开天门口时,没有带走的书籍和记录文稿,连同留在段三国那里的湖北省国民**的信函,一起交给邓巡视员。傅朗西亲自将阿彩和邓巡视员送到燕子河边,看着他们换好衣服过了河,才往回走。

临分手时,傅朗西将二百块银元,还有二十一件戒指耳环等金器给了邓巡视员,托他交给中央委员会。傅朗西不无遗憾地说,虽然大别山区全盘经济较为困难,这儿的经济却略有办法。过些时,他就要派人送一万三千块银元给驻扎在大别山北部的张主席他们,如果不是交通不便,他可以经常替中央委员会解决一些经济问题。

正月十五夜里,有人敲开段家的门,将已在丝丝身边睡下的杭九枫叫起来,从燕子河回来的傅朗西在白雀园等着他。见面之后,才明白什么大事也没发生。傅朗西不知从哪儿弄到一罐麻城老米酒,还有卤菜。

“一个人喝酒太没意思,麦香死了,杨桃流产了,董重里抽不出空,只好请你来陪陪我。”说话间,傅朗西已将一碗热乎乎的老米酒喝光了,“酒能助兴,也能乱性。加上我这身子已有的毛病,除非老米酒,我是不会沾边的。老米酒好哇!”喝到浑身发热时,傅朗西红着脸说出了心里话,“那天你说的话提醒了我,细细一想才明白,这心窝总在一鼓一鼓的,原来里面装着那个出水芙蓉一样的雪柠。”

傅朗西不停地用手抚摸着心窝。杭九枫也放开了,三下两下解开上衣,露出黑油油的胸脯:“男人的心都是一样的,好女人谁不喜欢。我也是个好色的家伙。打雪家的土豪时,阿彩都将那件雪狐皮大衣穿上身了,却让我硬脱下来。不为别的,雪柠身上还没长出肥肉就如此动人,做男人的哪会不生出贰心。”

“这话太绝对了,董重里就不会。”

“我不想他。我从来就不想他。想他太没意思。”

“可是,常守义死了,杭天甲也死了,剩下我你他三个骨干,可不能再出问题。你猜邓巡视员在路上对我说了些什么?他说,对董重里的使用一定要注意把握,这人骨子里有股傲气,要当心古往今来历史上经常出现的清流乱政的问题在天门口重演。”

“姓邓的以为自己官大,是几省巡抚,什么话都敢说。”

“也莫说,董重里确实变了。往日,他老是字字见血地批评我。自从去河南新集见过张主席,他什么话都不对我说了。”

“反正我不相信董重里会出问题。倒是邓巡视员,他那样子,一听说有人假扮他的妻子,头发都要朝天长了。若是有人用天天泡在牛奶里洗澡的女人来引诱,他能抵挡得住?”

“莫说人家,你自己呢?才几年时间就娶了两个女人。”

“可是我没有出卖任何人呀!”

“我一直没有同你说起过,董重里以为我喜欢你的顽强和胆量。其实不然,真让我喜欢的正是你身上的痞气。我总觉得你身上的痞气和别人的不一样。”

“我这人没有别的本事,就是弄得清谁对我好。”

“记住我的话,这一生有两个女人足矣。不要想雪柠!”

“傅政委喜欢的女人,我哪敢动心思。”

“大错特错!雪柠是一朵好看的花,但不是牡丹,也不是玫瑰。她是罂粟,是那沾不得、一沾就会上瘾的鸦片花。你让阿彩戒鸦片的经过多难呀,那么长的时间,中间还几经反复,相当于攻克一座县城。对于雪柠,没事时看一看、说一说,是可以的,就像鸦片,一点点地尝,可以用来治牙痛和肚子痛,多了就是毒药,让人只记得醉生梦死。老米酒好哇!老米酒醉人时是往心里去,一丝丝地醉,一丝丝地醒,好比做了场美梦。不像烧酒,醉与不醉都在脑子里,就像被人揭了天灵盖,放进肥皂水洗了又洗。男人有思想了,就只需要老米酒一样的女人。雪柠也好,梅外婆也好,莫看她们温柔如水,实际上是最浓最烈的烧酒,喝一次脑子就被洗一遍,喝两次,就被洗两遍。喝得越多,洗的次数越多,到后来就会变成她们的一根手指头。”

“傅政委说得真对,我听你的。”

“也不用全听,这次让阿彩离开,你还是可以反对的。”

“有两个女人的男人都反对,那就没有人同意了。”

“你说的倒是大实话。往后若有变化,你还可以恨我。”

“姓杭的有家传,说的话,放的炮,都算数。”

“九枫啊,这辈子你不当英雄真是天理难容啊!”

“杭家男人生来就是英雄!我不会为这种事着急。”

“好吧,我的英雄,这碗酒你我一口干了!”

“还有半罐子酒哩,干脆喝完它,狠狠过一把瘾!”

“留给杨桃吧!坐月子的女人多喝老米酒很有好处。这个董重里,越来越不合作了,请他喝酒都不肯来。肃反又没伤着他,成天摆出一副杞人忧天的样子给谁看呀!你我有亲人被杀,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值得他如此想不通。他不来喝酒,我们就将酒送过去。说得不好听,这叫笼络人心。说得好听一点,就叫关怀入微。是不是呀——杭副指挥长!”

“傅政委你没醉吧?我只是被你特赦过的普通士兵。”

“我说你是副指挥长,你就不会是指挥长!”

“当然,傅政委才是我们永远的指挥长!”

五六

正月十五刚过,二月花朝跟着来了。青黄不接的时节,那些没有吃的的穷人并没有因为有了苏维埃**就变得规规矩矩,该闹事照闹不误。在苏维埃武装割据地区,穷人分得有田地,情况要好一些。最难的是那些反水后重新由国民**统管的地区。在这种差异下,所有二者交界的地方都出现麻烦。刚开始是反水的人跑过来抢吃的。因为想重新争取那些人,傅朗西不让独立大队和各区乡赤卫队阻拦。一次次得手后,这些人愈发变得胆大妄为。那些被抢的人本来就是很勉强地过日子,这样一来就更难了。后来他们干脆就不听傅朗西的,或是整座垸的人约到一起,或是同姓同族的人约到一起,也跑到边界那边去抢。这期间董重里与傅朗西吵了三次。第一次吵架是因为董重里要傅朗西从准备送给张主席的一万三千块银元中拿出三分之二来救济穷人。第二次吵架是因为董重里要傅朗西将一万三千块银元拿出一半来救济穷人。第三次吵架还是为了一万三千块银元,董重里要傅朗西从中拿出三分之一来救济穷人。傅朗西一次也没同意过。这些钱虽然还没运走,却早早就被张主席派上了用场,据说是要用来收买**军的一个师长,好使对方在关键时候网开一面。傅朗西要董重里多动些脑筋,发动民众搞生产自救。在董重里的经验里只有如何鼓动穷人闹事,可穷人一旦闹起事来如何平息,他却束手无策。头一天由苏维埃第五区整体反水成了白区的人,从石桥铺跑到父子岭,将几十亩刚刚灌浆的麦穗割走了。父子岭的人一气之下,成群结队地冲过去,放火烧了对方的房子。第二天,白莲河左岸的人划着船,将右岸一些人家鱼塘里的大小鱼苗用网捞得一干二净。右岸的人哪肯善罢甘休,三五个人搭伙,也不怕春天的水冰冷刺骨,靠着肚子里的几口烧酒,趁黑凫水过河,用尖刀斧头将停在河汊里的二十几只木船凿得尽是窟窿。从父子岭到白莲河步行得两天,董重里没有马骑,靠着自己的两条腿,硬是在一天半的时间里将两个地方都跑到了。董重里管不了国民**的事,只能对站在苏维埃旗帜下的人说,张主席听说大家在勒紧裤带支持苏维埃,十分感动。他让手下的财经委员准备一万块银元来接济大家,只要冯旅长的部队不在半路上阻拦,钱一到,没田没地的两个人分一块银元,有田有地的四个人分一块银元。麦子被抢的,船被凿破的,再按实际情况另行补偿。董重里说这话时很动感情,丝毫看不出每个字都是编造的。他给张主席写了信,详细地汇报了西河两岸饥荒遍野的悲惨情形,并盼望张主席发出英明指示,不要傅朗西说的那一万三千块银元了,穷人们的日子马上就会好起来。董重里后来也是这样在傅朗西面前为自己辩解的,他没有说假话骗别人,那些话是他心里的一种梦想。

“假如那些人都饿死了,军队的战斗力再大也没意义。”